一
“巡抚大人,抓捕人犯的士兵们今天就要回来啦。不过老弟我多句嘴,关于这个范进,您是何打算呐?”
“那还用问!对这等祸国殃民的昏官,自然是要将这厮押解进京,待皇上圣允后一刀了事!本巡抚新官上任,正好用这只鸡,给下面那群不安分的猴看看!”
“啊……这大人您可要三思啊!您初来乍到有所不知,这范进固然罪责当斩,可这岭南城与南越王勾结的可不止他一人!若您连一个区区知县都施以极刑的话,那恐怕整个两广的官员都有一半该杀头啊!”
“这……岂有此理!” 年轻的巡抚高仪被气得胸口憋闷——这算个什么样子!刚刚调任新职就遭遇了亲王谋反这等麻烦事,高仪早已是焦头烂额,对范进这等主犯也是一肚子气,“那本巡抚也气他不过,不可姑息!先把范进囚在岭南牢里,其余罪官能抓多少抓多少,待我将实情回奏皇上后,再做定夺!”
“巡抚大人,依老弟所见,倒不如网开一……” 知府张延话音未尽,就被轰鸣的撞门声兀然打断了,一个衙役神色慌张地跌了进来。
“出大事啦!”
“放肆!没看见我正和巡抚大人商谈要事吗?割了你的舌头!”张延厉声喝斥道。
“这次是事出有因啊!高大人,张大人,范进……还有押送他的士兵们……他们都……都……”
高仪腾地站起: “快些说!他们怎样了!”
“他们都死了!”
二
八月十六,夜。
月,已经完全绽放成她最饱满,丰盈的模样。月华流照大地,山岭中的河流也在月光的感召下闪耀出水银般的银辉。
“此时相望不相闻,愿逐月华流照君。”
此时坐在马车中,已与家人分隔近一月的周进,脑海中浮现出了这句诗。为了能早日与家人团聚,周进选择走山中的捷径,这样大概可以节省一天的时间。
车窗外突然定格的风景打断了周进的愁绪,车夫老秦从帘外探进头来:
“老爷,您确定要走这山路吗?”
“当然,这有何不妥吗?”
“老爷,这条路上昨夜出了起命案……”
“哦?”
“是啊,昨晚有一队官兵死在这儿了,据说是押送一个叫什么范进的犯人的。”
想起范进,周进的心头漫上一股说不清的滋味。当年出于对范进与自己经历相似的怜悯,时任考官的周进才破格录入了这位年过半百的老童生。后来自己升了官,范进也做了知县,但两人的交情却一直延续着,渐渐形成了一种介于师生和朋友之间的情谊。怎知一月不见,范进竟惹出这当大事来。而今又闻故友遭此横祸,周进的心中弥漫着一股苦涩感。
“是……遇上山贼了吗?”
“不是,看起来是被什么动物袭击了,据说景象相当惨……那个叫范进的连尸首都没寻到,只留下了一串通往森林的血迹。附近的山民流传说是出了吃人的怪物……”
周进的心头如蒙冰霜,但好奇也在冰霜之下悄悄萌芽。
“……老秦!叫所有仆役们起来,拿好兵器跟在车队周围,我们走山路!。”
“是!”
马车在小路上颤颤巍巍地前行起来,绕过一块突兀的山岩,没入了黑暗中。
三
一个时辰过去,已近午夜时分。周进却毫无倦意,心像绷紧的弓弦。随从们又害怕又困乏,却只得无可奈何地支撑着。
风粗暴地拥进狭窄的山谷,被山岩刺痛,发出尖利的悲鸣,如同月圆之夜的万鬼哭号。
山口就在眼前,终于快要出山了,随从们纷纷又精神起来,周进也舒了一口气。
然而就当马车转出山口,即将迎入月光的一刹那,一抹黑影却从突然密林中蹿射而出,直扑车窗!恍惚中,周进只见一张漆黑的巨网漫天扑来,上面还缀着两团幽绿的鬼火。就在行将跃入车窗之际,这怪物却突然怪嚎一声,用两只前爪攀住窗框,后腿一个猛蹬,反身钻入了路旁的高草丛中。
周进觉得自己现在的脸大概比月亮还要白。仆役们此时才如梦初醒,匆忙围住马车,紧张地盯着随风飘荡的草丛。
此时,恰是午夜时分。
风声渐渐小了,周进隐约听到了草丛方向一阵断断续续的喘息和抽泣声,并且愈发清晰。
“好险……好险……对不起……对不起……”
周进刚刚安放回去的心骤然提了起来。
——这分明是范进的声音!
四
周进也顾不得危险了,他跳下马车,拨开护卫,脚步纷乱地来到了草丛边。
“阁下……可……可是范知县?”
一阵宛若凝固的沉默。
那熟悉衰微的声音响了起来。
“在下……正是范进。”
这下不光是周进,连仆役们都一个个长大了嘴,纷纷哗然。
“实在抱歉,周先生。”
“范知县,你……”
“周先生,我……说来话长,我可否占用您些时间——就权当……老朋友间最后的叙旧,可以吗?”
周进有些呆滞地点了点头。
于是,在冰霜般的月光下,范进开始讲述。
五
“当年蒙您垂青中举后,我的生活一下子就改变了,岳丈奉我为‘文曲星’,全村也将我视作荣耀。后来,我被派往岭南城为官,成为了一个知县。我承认,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官员。年少时,我还曾有过清正刚直,以天下为己任的理想,但长达半生的贫寒、歧视和苦难却将我的一腔热血抱负凝结成冰,碾落如泥,我变成了一个只为利益而活的人。对上不计代价地讨好迎奉,对下不留情面地压榨攫取。不过,出于我那少得可怜的同情,我还尽量不去为难那些困苦的穷人——这很可笑,对吧?明明就是经不起名利的诱惑,明明就是一个无能贪婪的官员,还偏要自欺欺人,搞‘劫富济贫’,真是丑陋至极啊。可当时的我就是这么个丑角,也因此受到了残酷的惩罚。”
当说到“残酷”时,周进听到他再次抽泣起来,但转瞬又极力抑制住了。
“就在半年前,岭南城的亲王南越王突然大摆筵席,宴请了岭南的大小官员,我也在受邀之列。起初,我还对亲王的礼遇而欣喜不已,但后来我才发现,这是南越王为谋反的阴谋所做的掩护。他招募了周边大量的地痞盲流编入卫队,搅得岭南城不得安宁,我实在不愿看到岭南如此混乱,便打算汇报上级,却未料上级也早已被南越王收买,而我也被叛军囚禁起来。半个月前,南越之乱被平定,而我和几位先前不肯屈从的同僚竟被南越王诬为谋反的骨干成员,也就有了我被捕之事。
“昨晚正是中秋夜,我被押至此地。我蜷缩在狭窄阴冷的囚车里,万念俱灰地回顾自己的一生。囚车转弯,月光洒进了我所在的角落中,不知怎的,我的头突然剧烈地刺痛起来,眼前被骇人的猩红色所渲染,接着便不省人事。当我再醒来时,发现自己正趴在地上,周围横陈着士兵们的尸体。巨大的恐惧包围了我,竟下意识地手脚并用地狂奔进了树林。不知跑了多久,我精疲力尽,一头栽到了一个水塘里,我爬起来,看向水面,顿时魂飞魄散——我看到了一只巨大的野狗!丑陋且凶恶,嘴角还残留着丝丝的血迹……
“往后就是这样了,我成为了一只流浪于山中的野犬,一会儿还拥有人的意识,一会儿则理智尽失,完全沦为凶残的畜生。方才若不是我及时醒转过来,恐怕阁下也已性命危矣。而且我无法自控的时间正越来越长,恐怕在某个时刻,我就会永远丧失人性,成为一只真正的野狗。
“其实,此事说来古怪,但想来却也不是完全没有头绪。古人云:‘相由心生’,一个人心中的思想会影响到他的外表。而在我的心中,也许就一直寄居着这只贪婪的野犬。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头野兽,但每个人也都是自己的驯兽师。野兽代表了我们的邪恶与欲念,而意志与思想是我们的皮鞭!有些人成为了优秀的驯兽者,而有些人却不敌自己的欲念,心灵被恶兽吞噬,成为了貌似人形的野兽。而我,我是一个可鄙可悲的失败者——畏惧野兽的噬咬,所以不敢举起皮鞭;又不甘心沦为灭绝人性的恶兽,所以也无法心安理得地当一个纯粹的坏人。如此往复,不断地掩饰、伪善、自我麻痹、自欺欺人,最终使我成为了这样一个丑陋不堪的矛盾体。这样想来,我变成野犬,也是理所应当的事了吧。
“好了,周先生,我的经历就是这些了。但在离开之前,您能否答应我一个请求:请您把我的这首诗记录下来,这既是对我的悲剧的证明,也是您面前这只野狗是——或者曾经是读书人范进的证明。”
周进缄默地点头,唤人取过纸笔。
在月光下,范进开始吟唱。
这真是一个奇妙的场景,一只野犬伏在草丛中吟诵着诗歌,一旁伫立着一个手执纸笔的老人。
半生孤窗历苦寒,一朝青云登九盘。
昔升中堂尽威势,今下蓬茅难苟安。
吾成异畜亦无恨,兽入人心又何难?
幸逢故友难共饮,暂伴明月且啸然。
六
收好纸笔,周进抬起了头。他张开嘴欲有所语,喉头却先将想说的话哽住了。
草丛中又飘出一阵凄笑,笑得无奈,笑得悲凉。
“呵呵,周先生,我本想托付与您些家事,但又突然想起来我老母妻丈都已去世,既无子嗣,也无兄族,有何托付之物啊?倒是耽误了周先生赶路,实在抱歉了。啊……请……赶快离开此地吧,我的意识可能真的要……就此……别过了……”
周进感觉到温热的液体充斥了他的眼眶,他绕到马车后,拿出一瓶酒,自己饮下一杯,又斟上一杯,慢慢浇洒到草丛之中。转身登上马车。
颠簸中,周进听到了范进最后的呢喃:
“迷途的野犬呵……请别再……将我唤醒……”
路渐渐宽了起来,窗外的风景也变化得越来越快。周进从车窗中探出头,回眼望去。
皓月沉沉,出山的路被描上了斑驳的树影,在月下漆黑的山冈上,跃出了那只欲念与迷茫孕育出的异类。它立于山冈之上,对月长啸,声似裂帛。野犬没有回头,它再次跃起翻过山冈,在明月与大地之间留下一个短暂而孤独的剪影,隐遁于黑暗之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