寂寞的东湖

发布日期:2015/12/31 11:41:35  来源:西安音乐学院附属中等音乐学校 点击:[0]

很少有人知晓,在中国内陆偏僻的一角,在陕西凤翔这个狭小的山城中,坐落着一个东湖。很少有人知晓东湖,在一千年前,因一位文人政客偶然的朝廷派官而到来,又因他精致的生命情调和温润的人文精神而修成;很少有人知晓东湖,在此地静默的这一千年里,那位大文豪政治家逝世,但他的名字,却作为一种独特而博大的文化人格,映照着古往今来一批又一批文人政客的精神天地。

东湖边的这位历史名人就是苏轼。

仁宗嘉祐六年(1061),朝廷任命他为大理评事,签书凤翔判官。对于刚刚走上仕途的年轻的苏轼,凤翔是他为官生涯的第一站。但是只身离开京城,离开父亲和弟弟子由,又平添了他许多心绪凄凉。他以一个成熟诗人和稚嫩官人的身份,走向遥远的西部内陆,从汴京到长安,又从长安到荒山之边。长途漫漫,终于抵达。诗人又高兴又伤感,二十年勤奋苦读,终于换得这一个施展机会,他不为做官,他只想在更广阔的生命空间,实现自己对于朝廷和百姓的美好理想愿望。于是,苏轼勤恳为政,殷劳抚民。东湖边上的苏文忠公祠四壁,后人刻画着苏轼当时为官的政绩:创修东湖、太白祈雨、平反冤案、改善浦运、整修府衙……修建东湖被列在政绩首位,人们是否想着,古来万事东流水,可是一个湖一旦建成,就永远成为当地人民的一个福祉,成为历史的一个遗迹和证明,成为一种高贵的精神情趣和象征。

凤翔偏僻,不奢望玉楼贵阁宝马雕车的美观,但是此地人少地广又有河流环绕,若能建湖种花,为百姓吟游休憩、歌舞聚会提供一个平敞清和的处所,何尝不是一件乐事。于是苏轼亲自设计,亲自指挥,亲自加入建设,与百姓一起劳作一起休息,终于建成了这个千荷的东湖。东湖至此成为当地百姓春来赏花,夏来纳凉,秋来观月,冬来祈福的好地方,也成为中国历史上一种文化人格和人文精神空灵温和的象征。

苏轼在东湖种荷,在荷边写诗。在月夜独吟,行走于荷香微风之中,陶醉于此,酣畅于此,而又寂寞孤独于此。当年的月亮,照在这个寂寞的小城上,照在小城一角荷风湖边,照在湖边小路那个寂寥的背影上。他走向荷塘深处,走向月光朦胧之地,走向蛙声稀疏婆娑树影里。就那样慢慢地走着走着,在水和月光交相辉映的一角地方停下,默默仰望星空,天空高远,时空浩瀚。我想象不出苏轼在东湖边思考了什么,我实在无法揣度,但我想在时光如此悄静、岁月如此安平之处,他内心对于人生的理想应该更为清澈笃然。那时的苏轼很年轻,但从那时起,他始终护卫着内心的光辗转在莫测的命途上,王安石变法中,他坚决反对给百姓造成灾难的法令而被贬杭州;乌台诗案他写诗反映黎民疾苦,被当权派诬陷,经历牢狱之灾后又被贬到遥远的黄州;司马光当权,尽废新法,他又坚持新法中有益的条例,被贬到更远的惠州,再到天涯地角的海南。这一生的罹难都因为他坚持黎民和正义,但又因为他始终坚守着自己做人的理想,所以苦难在他那里,就成了实现生命价值和证明生命伟力的路径。来活一世人间,他要争取一种大境界的诗意和诗意之外的大意义,这种力量支持他,把末路打通成敞途,把险峰推倒成平原,让生命始终在一种从容圆润的状态中流转。

在东湖边上,山与天合围的一个地点,水与月交成的一个时间,苏轼将人生敞开来关照,把生命思悟得透明澄澈,清平婉转。正是东湖的荷香和月光,东湖边上雨打浮萍、风过竹林的声音温酿成他一生达观却并不消极、超然却并不虚无的诗意情怀。他对待人生,认真谨慎但始终不囿限逼仄,做官时候他创造佳绩,与民同乐,在杭州请奏减免百姓保甲苦役,在黄州办理遗留案件,在惠州教化风俗……被贬时候他又听风赏月,劳作耕耘;在黄州他自收自种,还创制了东坡肉;在惠州他自建房屋,又发扬了桂花酒;在海南他自制笔墨,写诗作画,与皓月流水交朋友……生命在苏轼那里,始终圆融无碍、自在从容。

而苏轼最初走来的地方和最早走出的地方,便是东湖。东湖不如西湖繁华热闹,西湖承载了太多的朝代,汇聚了太多的方位,于是文人说,它变得没有了朝代和方位。然而东湖,它只积贮着一个文人政客一生的方向和理想,所以它始终情怀精致、意义确凿。东湖之于历史,只是一段有尽头的时间流程;但东湖之于苏轼,却是一种无限度的人生蕴藉和生命寄托。我常想,若不是偏远的凤翔,寂寞的东湖,若不是东湖边上那些独行的月夜和那些月夜的思索,苏轼的一生,或许无法抵达后来的高地。

东湖四季,少有游人访客。我在湖边慢慢行走,树影深处,一声一声的鸟鸣,更深郁了湖的幽静。我只在想:一千年前,一位文人政客来到这里,修筑东湖,之后离开再没有回来。他走向京城走向江南走向天涯海角,走向生命未知的领地和历史难测的风雨;而东湖一直在这里,静默了一千年,坚守了一千年的孤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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